世界的中心

親愛的爸爸：

其實現在這個時間我應該是要躺在床上睡覺了，
可是我覺得如果我現在不寫這封信，
明天一覺醒來我就不會寫了。

從好幾年前開始，我就一直想要寫一封信給你，
可是每一次的結果都只是我在忍耐、大哭、吵鬧或跑去睡一覺。
我也要好好跟你溝通，可是每次都變成，
你繼續說你的，我卻沒機會表達我心裡的想法。

所以後來，我也都懶得說了。

今天我原本應該是要吃完飯洗完澡後，洗衣服晾衣服，
上網報名一下多益的考試，順便跟彥程約明天去找他吃晚餐，
可是今天整個晚上的計劃都被打亂，
因為我得忙著跟媽媽和外公外婆講電話，
他們都一直跟我強調，你是關心我、擔心我，都是為了我好，
也因為我是你的女兒，所以你才會煩這些。

其實這些我都知道，
我也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有個穩定的鐵飯碗，是不想要我以後在還不想退休的時候被迫退休，
有一個穩定上下班的生活，退休後還可以繼續領錢，我也不是不知道這些工作有多少優點。

所以我也答應，我會去試著考公職，
但是台中教育大學公費碩士班完全是在挑戰我能接受的極限，
不管是課程內容、修課時間，還是畢業後好幾年不能自己決定工作地點，
每一項我都沒有辦法接受。
最挑戰我極限的，是台灣學術界的研究生活。
我是一個已經出國拿過學位，經歷過那種自由自主研究環境的人，
你可能不懂，一個已經習慣國外讀書環境的人要再回台灣讀書，是一件多麼難習慣的事。

你可能會覺得，不管你每次說什麼，我就只會反駁你，跟你唱反調，
可是你有沒有發現這10幾年來，有好多事我到最後都屈服、忍耐、讓步，
每次我都以為當我做到你想要我做的一切，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
卻發現關關過了後都還有下一關在等我。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強項在文科，但因為你覺得讀三類選擇多，
所以我一開始照你說的話選了三類，結果我的高一高二過得好痛苦。
到了高三要選科系，我想選外文相關的，根本就不想當老師，
可是你說女生當老師最好，我說不過你只好推甄申請名額都填了教育科系。
大學畢業，我以為我終於盡到一個女兒的義務，在好大學以好成績畢業，接下來可以過我想過的生活，
卻也因為你覺得讀教育就要拿教師證，所以我又花了半年的時間做沒有薪水拿的實習。

雖然我明明心裡很清楚，這些我不喜歡我不適合我不想要，
可是還是一次又一次妥協，
因為我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我吃家裡的住家裡的用家裡的，
所以我只好用選擇的自由來交換物質的生活，
我也很努力想當個乖小孩，很努力想要達到你們的期待，讓你們在朋友親戚間有面子。

實習結束後，我終於有機會可以選擇我自己真正喜歡的想要的，
留學計劃從選國家、選學校、選科系到申請的資料我都是自己來，
那時候我真的很慶幸你們不懂英文，想插手也插不了手，
也只有這樣我才可以真正做自己想要的選擇。

到了英國，我並沒有因為你們不在旁邊盯著就鬆懈，
我在一間世界名校，畢業論文得了A，
我也學著做很多事，像是煮飯，安排自己的生活，在陌生的環境努力想過得讓你們放心。
老實說，在英國那一年，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因為我終於有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也能自己做任何決定，我感覺到我是個有價值的人。

我以為我在英國這一年的生活，可以讓你們知道我終於可以獨立，也有能力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可是回到台灣後，我才發現即使我都這樣在這世界看了一圈，成長了很多，改變了很多，收穫了很多，
你們還是覺得我沒有能力，沒有規劃，沒有想法，對我沒有一點信心。

畢業後我說我想繼續留在英國，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
我害怕我回台灣後，我再也不能自己安排生活規劃人生，
可是因為真的沒有辦法找到好工作，也因為阿嬤那次住院害我嚇到，所以我決定回來，
但真的就和我想的一樣，一回到家我又再次失去我最想要的自由。

所以12月的時候，我真的很積極想盡快找到一份工作，
甚至找那麼多台北的工作不只是為了更好的機會，也為了我在英國已經習慣了的自由。
我寧可多花時間兼家教付房租，少存點錢，吃外面油膩膩不健康的東西，
我也不要像在台中的時候一樣，沒事只能待在家，沒有自己的空間。

後來我以很短的時間，找到了一份雖然是約聘，但至少不會讓你沒面子的工作，
你們一直跟我強調這只是個臨時工，這我當然知道，約是我簽的我比誰都清楚。
我也清楚這不會是永久的工作，要我一輩子只能當助理我也不甘心，
這份工作只適合現在的我，我需要兩三年的時間緩衝，也需要兩三年在台北的生活。

下班之後的晚上，我兼成人家教、認識新朋友，慢慢累積各行各業的人脈，
我不能只靠你們的人脈，你們的人脈會退休也太遙遠，
只有靠我自己累積跟鞏固的人脈，我的未來才會有更多機會。

我也希望能知道什麼樣的人適合我，
我想趁我還年輕的時候自己多看看，我不要只是坐在家裡等人來給我介紹，
因為沒有自己認識過，就不會知道對方到底是不是適合我。

可是如果今天我在台中的話，這些事我全部都不能做，
因為我連去家教你都會不放心我自己一個人去，更何況是我單獨跟男生出去，
而且等我到了30歲，再開始做這些都嫌太晚，
我只能趁這兩三年還年輕的時候好好把握。

我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漫無目的沒有規劃的在過生活，
我在學生時代認真念書，考上好學校，都是為了以後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但當我真的可以選擇的時候，我卻發現我有很多選擇的機會，卻沒有獨自選擇的權利。

我知道你關心我，想讓我以後有順利平穩的生活，
如果今天我才5歲15歲，我沒有判斷的能力，我沒有思考沒有想法，我不聽你的話是我的不對，
可是再過不到一個月我就滿25歲了，我相信你25歲的時候，阿公阿嬤除了娶老婆這件事以外根本不會干涉你太多。
我想做的事都不是什麼壞事，我沒有去偷去搶，也沒有遊手好閒在家裡當米蟲，
我想要的只是自由的時間空間，還有選擇的權利，我不覺得這對一個25歲的人來說是很過分的一個要求。

你一直希望我跟彥程都要當一個有主見的人，但為什麼我的主見在你眼中都變成叛逆的意見。

你一定會說你活得比我久看得比我多，可是現在在這個社會面臨競爭的人是我。

當然我也需要關心，
可是我要的關心很簡單，小小的那種就好，
我希望你關心我今天吃得好不好，
我希望你關心我跟同事相處得好不好，
我希望你關心我健康檢查的結果是不是一切良好。

從睡覺時間打到現在已經變成了上班時間，
我沒睡好又不認真上班，在這裡打這麼多，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因為你是我爸爸，所以我願意讓你知道，想辦法跟你溝通，
如果今天你只是公園裡運動的阿伯，你說什麼我大可以不用理會。

再過不到一個月我就滿25歲了，這是我自己設的停損點，
就算你是我的爸爸，我也不可能甚至不願意一輩子都靠你，
我已經下定決心，考高考是我最後一次滿足你的期待，
因為我擔心如果我這一輩子都不能自己做決定，
那我以後再也沒有做決定的能力和勇氣。

我希望我打這麼多，你可以理解我，
不要再讓媽媽夾在中間，
讓我過一個25歲的人該過的生活。


恬